“先生说的,我一个字都听不懂。”夏生眼见唤不来婢女撤去白玉雕,情急之下不禁猛地站起身来。
“天工器物,让你如此作恶糟蹋,实在可惜——祖上的咒怨既是躲不过去,又何必坑害他人,徒增罪过。你以为将活人收进雕塔,吸取他人精气就可以增加修为、避过咒怨;你是当父亲的人,你所做的一切,你的儿子都在背后看着,你做过的罪孽,他朝自会由你的亲儿延续下去。你的儿子会像你一样以白玉塔收人性命,你的儿子会承担你的孽债,你的孙子、你的曾孙,子子孙孙无穷匮。”
夏生怒极反笑,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被愤怒所扭曲,抑或只是显露出其狰狞的本相:“前人做过的事情,为什么要我来承担,从我懂事的那天起,我的父亲就一直利用白玉塔收取活人,他教过我的,我也会教给我的儿子——那个人又不是我亲手害死的,凭什么我们一家都要变成、变成……”
“你今日的所作所为,你今日的执迷不悟,你的儿子都亲眼看着呢,如果他可以明辨是非的话,他就会真正地明白,自己父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丑陋不堪……”
白玉塔第四层之中,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无法喘息。
李姑娘呆呆地站在原地,自己抓着那个人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松开,自己的手慢慢地变冷,僵硬。
沈姨笑道:“姑娘,你先想想清楚,你大可以离开这里的,可是离开这里之后,你朋友就得找回自己的遗骸,投胎重入轮回于她才是命数所定,当然她也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;可是……在这白玉雕塔里面,你们可以忘记时间,一直一直地待在这里,我会为你们虚构最美的幻境,你们可以永远永远地生活下去,凡尘俗事不得而入,从此了无牵挂。”
李姑娘蓦地一愣,脸上愕然的表情像是在设想着白玉塔中的美好,又像是对外面世界的不知所措。
天工(十八)
夏生冷笑一记,神色言谈之间再无适才的憨厚文弱:“那是我自己的亲儿,谁真心为他好,谁供他锦衣玉食,他自己最是明白不过!”
老者身后右侧的童子举起灰袍袍袖,往脸上一抹,煤灰粒纷纷掉在地上,然而灰尘擦在脸上光用袖子抹还是遗下黑色的痕迹:“爹爹……”
“你——”
黑色的灰痕之下,依稀可辨童子的五官形容。
老者就待这夏生分神之际,他将挟在二指之间的一枚铜钱向外一抛,铜钱方孔恰恰套进仙女像手中的白玉塔的北角翘檐;老者身后左侧的童子得到暗示,双拳蓦地一分、向前推出,十指张启之间、却是将紧紧握在掌心的铜钱向白玉塔的其他七角飞檐掷去。
其中有两三枚铜钱偏离了方向,眼看着就要落地,老者自座椅中跃起,踮起足尖,一勾、一踢,足尖鞋头一扭一转之间,三枚铜钱再度弹起,分东北、西南、西北方向套进檐角。
老者左侧的童子低声催促:“夏小少爷——”
八卦铜钱除了封去白玉塔八卦方位外溢的积怨,更需以染血的红钱卸尽物主操控的念力,三人之中,老者与潜渊分工将铜钱抛去玉塔八角,期间不得近身、否则白玉塔便可将人吸进内里。而手握红线的夏明德此时呆愕着,他本来以为别人说得都是戏言,那些几乎无法想象的事情究竟坏到什么程度,那是他现在的年龄还不足以完全理解的。但是,他无法欺骗自己,夏生的无情与自私颠覆了他心中对父亲意义的诠释。
也许,那些人说得都是对的,父亲的确在伤害别人;而且,父亲现在伤害别人的举动,自己以后还得像父亲一样,像他一样的自私、像他一样的作恶,像他一样的是非不分。
“爹爹,他们告诉我的时候,我始终不相信——”
夏明德猛地扑向前扑去,夏生下意识张开双臂、揽住儿子——然而夏明德却是扑向仙女像,他自袖中展开双臂,双腕缠了满满的红线,两手一分、一扬之间,红线已然顺着仙女像身一圈一圈地箍上去。
染血的红线束缚玉像,寓意捆仙。
夏生大怒,举起手来,一个巴掌兜头盖脸就朝儿子招呼过去。
老者心中不忍,此时却是千钧一发之际,容不得他分心。老者足踏罡步,口念秘咒,右手拈符指天,左手开路指地,敬请诸神法力,一心扶正驱邪。
只见灵符似有仙人指引,脱离老者五指,迅速地扪上白玉塔。
夏生见势不妙,不知是心虚所致抑或另有原因,他大步上前,双手抓紧仙女像,向上举起——一双稚嫩地小手猝不及防紧紧抱着他的大腿。
“爹爹……爹爹……”
夏明德想要说些什么劝说自己的父亲,然而他并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,便只能一直一直唤着父亲。于他而言,亲眼目睹亲人自私丑陋的面目,对他无疑是异常残忍的。然而只有让他真正地看透实情,从此杜绝他重蹈父亲的覆辙。
“你放手!”夏生双眼赤红,举起白玉雕的双手几次就要将它摔在地上,却是硬生生地让夏明德给拽回去。
老者手中灵符脱手,又自长袍中取出摇铃法器,铃铛初时只是轻振几下,而后愈振愈急,铃声愈来愈大,铃声之大淹没了老者的咒语声,夏家父子的争执声,禅幽耳边传来阵阵催促之声,然而白玉塔的第四层内正是默然寂静,催促的声音自虚无而来,有时似在身边,有时又远在天外,有时震耳轰然,有时飘渺若无——她猛地睁开双眼,下意识地抓住子蛉的手腕,厉声道:“——我不管你是夏安弦李安弦还是陈安弦,我还袖着你的半身,我还戴着你的玦子,只要一天如此,你就永远是子蛉,依附螟蛉玦子的子蛉!”
麻衣少女猛地一震,她还来不及思考对方那段话是的涵义,便只见对方的影像渐渐模糊起来,若有似无的:“你……”
禅幽也同样震惊地看着她:“我们怎么了……”
两人的身影影像愈来愈淡,终至完全消失。
沈姨瞠大双眼,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,进入白玉塔的人从来就是有进无出的,或者说进入这里后那些人就没有再想过要怎么出去。
她看着两人刚刚还站着的地方,莫名地笑出声来,脸上的皮肉因为折起的笑纹而层层扭曲,变形的脸皮藏起了那一行从眼角滑落的泪痕。
“你将她带走了又怎样,情愿让她重入轮回,也不愿留在此处长相厮守。”
老者口中大喝一声,意念之间驱动符咒;夏生咬牙愤恨,再也不顾亲儿阻扰,两手一松、将祖先遗下的宝物狠狠地砸在地上——就在白玉塔触地前一刻,一道光芒自玉塔第四层迸射而出,两道身影狼狈万分地跌坐在老者脚边。
下一刻,白玉塔应声而碎;自从以往,夏家再无天工之物。
夏生亲手砸烂白玉塔,为的就是不肯放过收进去的人。如今白玉已碎,然而计未得逞,不免恼羞成怒,愤然扬手,在夏明德脸上狠狠地招呼了一耳光。
“……看我生养的这个好儿子,吃里扒外忤逆老子,你一样都没落下。”
夏明德被煤灰抹黑的半边小脸看不出红痕,然脸上已然半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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